2025年10月底，湛江硇洲岛晏庭村与北金村海滩交界处，发现中华白海豚搁浅死亡，牵动万千网友的心。 受访者供图
一头灰白的海豚，翻着淡粉色的肚皮，横仰在沙滩上。而它被撑开的下腹处，一头更小的海豚幼崽，只露出尾巴和半个身体，脐带断裂，小肠外露，早已没了气息。
2025年10月26日下午，广东湛江市东南约40公里处，西临雷州湾、东南面朝南海的硇洲岛上，村民谭剑恒在赶海途中见到了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雷州话将白海豚唤作“白蜈”，当地村民对海豚再熟悉不过。谭剑恒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硇洲岛是“海豚之岛”，其附近海域是湛江雷州湾白海豚保护区。游客和居民乘船进出硇洲岛，经常能看见海豚成群出没。
六年前，谭剑恒也曾救助过一头搁浅的幼豚，但从未见过母子双亡的悲剧。他打开直播记录现场情况，吸引了一万多人线上观看。随后，当地派出所民警和救援团队赶到现场，将卡在母体腹部的幼豚从产道中取出，又与村民合力将身型硕大的母豚抬上了三轮车。
通过背鳍上独一无二的斑点和缺刻，有研究人员第一时间认出了白海豚妈妈——编号“LZ-0202”。“人生第一次做白海豚调查时遇见了她，（现在）我的好朋友死掉了。”一条研究人员发布的悼念帖，在社交平台被五万余人标记，不少网友在评论中表达唏嘘与惋惜，关注这对白海豚母子的死因。
11月18日，湛江市海洋与渔业局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函称，这是一头体长2.7米，重约500斤的中华白海豚，体外附着一头约30斤的幼豚。由于尸体表面无任何明显外伤痕迹，未发现电网灼烧、渔具缠绕或穿刺损伤，且母体存在明确难产迹象，初步判断死亡原因为“难产致死”。
鲸豚类通常具备适应海洋环境的成熟生理机制，在野生环境中遭遇难产的情况并不常见。多位海洋生物学专家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这或为全国首例公开报道的中华白海豚难产死亡案例。
“目前尸体已转运至冰库冷冻封存，最大限度保留样本完整性。下一步将协调广东海洋大学等科研机构，负责后续病理学解剖与系统分析工作。”湛江市海洋与渔业局在回函中表示。
2015年，中国科学院深海科学与工程研究所（下称“深海所”）的研究团队首次拍摄到这头白海豚，编号“LZ-0202”——LZ表示发现地为雷州湾，0202指这是该地区发现的第202头白海豚。十年来，有五十余张关于她的身份识别照片记录在科研数据库中。
从照片判断，这头白海豚年纪在18-23岁，相当于人的20-30岁，正值繁殖力最强盛的青壮年。
和那些主动游到船边观察科研人员的“e豚”不同，“LZ-0202”很少做出特殊的行为惹人注意。跟踪十年来，研究团队从未见她处于生育或哺乳状态，直到这次难产，才知其性别。
作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有“海上大熊猫”之称的中华白海豚，国内已知种群几乎处于衰退状态。我国设立了7个中华白海豚自然保护区，6个位于广东，1个位于福建。湛江雷州湾种群近500头中华白海豚，被视为中华白海豚留存的希望。
根据社会网络结构，湛江的中华白海豚被划分为四个主要社群，以研究小组成员的姓氏“林、陈、刘、李”命名。（详见南方周末2025年4月20日报道《和人一样，海豚也分“i豚”和“e豚”吗？》）
而这头编号“LZ-0202”的年轻母豚，来自目前生存率最低、豚口最少的李氏社群。
深海所副研究员林文治长期从事中华白海豚的种群生态学和行为学研究，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李村”所在的湛江湾周边经济开发程度较高，衰退速度在四个社群中最快，目前仅有四十头左右。“LZ-0202”和她未出世的孩子“LZ-0202A”本该成为这个社群的希望。
杨卫江是湛江硇洲岛旅游协会秘书长，也是硇洲岛中华白海豚志愿者小组成员。在他的印象里，硇洲岛近年来曾发生多起海豚搁浅事件，此前救助经历中，海豚体型较小，被发现时已经发臭发干，明显腐烂。相比之下，这头母婴连体的白海豚无显著的腐烂或异味，也是他见过体型最大的一头。
杨卫江在海边长大，几年前做渔民出海时，也经常在硇洲岛西南海域看到成群的粉白色海豚出没。在当地渔民眼中，白海豚是灵性的动物，渔民不会主动伤害它们。
在网络上看见视频后，杨卫江赶到现场，他发现母豚的皮肤“没那么光滑了”，身上还有一些刮痕，像是漂浮过程中与石头或海底硬物摩擦留下的。
林文治也注意到了母豚颈部的刮痕，他认为像被捕鱼的刺网划破的痕迹，但无法辨别是生前还是死后造成。“2025年10月，在‘LZ-0202’之前，附近还有一头被废旧渔网缠绕死亡的白海豚，被发现时已经严重腐烂，未能根据背鳍识别个体。”林文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可爱的中华白海豚一尸两命，牵动了无数网友的心。难产、中毒、受伤？自然死亡还是受人类活动影响？死因一度众说纷纭。
在国内某水野救护团队任职的兽医陈明（化名）有丰富的鲸豚救治经验，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根据现场照片和视频，胎儿脐带已经断开，脐带孔似乎已有内脏露出，死亡时间应该超过24小时。母豚生殖裂淤血很严重，胎儿应该是胸鳍和头部卡在骨盆位置下不来。
白海豚和人一样是胎生动物，舐犊情深，失去孩子的白海豚妈妈通常会驮着自己的宝宝继续游弋，这样的悼念行为有时能持续一个月。
和人类生产类似，海豚难产的原因也大致分为四类。陈明解释，一是胎儿过大，像这个案例卡在产道，宫缩正常也没办法完成生产；二是胎盘早剥，这时候胎儿基本是死胎，胎盘卡在产道导致胎儿无法娩出；三是羊水不足；四是母体宫缩不够。
“原来海豚的生育也是在以命换命。”在关于“LZ-0202”的悼念帖下，有网友发出感叹。
“长时间的生产，对母体的体力损耗很大。个人觉得就是难产溺水导致死亡。”陈明指出，大部分海洋哺乳动物，最终的死亡原因都是溺水。
林文治分析，从现场视频来看，“LZ-0202”呼吸孔渗血，说明肺气管有血，因其腐烂程度不高，说明不是腐烂后血管里的血细胞外溢，而是生前肺气管破裂。从经验上判断，海豚生前呛水，和人类溺水一样，挣扎过程中肺泡破裂，毛细血管中的血液就会跑到肺泡里。
包括杨卫江在内，许多人猜测，幼豚尾巴先出是难产原因。陈明解释，鲸豚生产有头先出和尾先出两种姿势，尾部先出的概率在70%以上。“尾鳍先出的好处是，在生产的全部过程中，尾鳍露出来随着母体游动，尾鳍舒展开，对胎儿娩出后露出水面呼吸第一口空气帮助更大。”
珠江口中华白海豚科普馆展示生产中的中华白海豚，幼豚同样是尾巴先露出。（注：母豚为真实标本，幼豚尾鳍为科普用具） 南方周末记者黄思琪摄
陈明曾处理过瓶鼻海豚、白鲸、江豚等鲸豚的难产，馆养鲸豚从见到羊水到生产结束，产程4-8小时。有的生产快，两小时之内就能产完，如果产程超过12小时，就会考虑人工介入进行助产。“只要及时人工介入，母体的成活率很高。但在自然条件下就没办法。”
在陈明看来，鲸豚难产发生率并不高，繁育的难点在于后期的哺乳，母体没有乳汁、小海豚不会找乳、母体弃养、外伤感染等，都会带来危险。
湛江市海洋与渔业局答复南方周末记者称，截至目前，湛江海域仅记录该起生产期雌性中华白海豚死亡事件，此类事件并不常见，属于个体偶发现象。
“LZ-0202”生活的海域，是湛江湾最繁忙的区域，货运交通往来、渔船拖网不断，其难产是否受到人类活动影响？
香港海洋生物学家王敏幹教授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这起事件发生的地点是否有频繁的船只往来，是需要我们来关注的问题。
“船只和机械设备的噪音对海豚的影响不容忽视。海豚非常敏感，强烈的噪音可能会让它们感到紧张，影响它们的定向能力，甚至有可能导致群体分散。对于正在分娩的母海豚来说，这种干扰可能会引起额外的压力，甚至加重分娩困难。”王敏幹说。
此外，“LZ-0202”母子体内是否存在有机污染物，如因工业、农业生产活动排入海洋环境的PCB（多氯联苯）和DDT（滴滴涕），也需要通过化验检测。这些污染物会通过母体传递给胎儿，可能会引起胎儿死亡。
陈明补充，强光、强噪音、生产过程中的打扰等人为因素，都可能会引起海豚应激，出现早产或影响产程。
海豚在水下靠回声定位系统捕食、辨别方向。船舶螺旋桨的噪音可能会引起海豚定位系统紊乱，甚至撞上螺旋桨。珠江口中华白海豚科普馆展示了一具被海上船只螺旋桨多次击打致死的江豚标本，其身上有九道刀痕。 南方周末记者黄思琪摄
目前，“LZ-0202”难产背后的具体原因和影响因素，要进一步通过尸检确认。截止至发稿前，这项工作并未完成。
南方周末记者通过调查了解到，“LZ-0202”被发现后，先从海滩上转移到广东省水生野生动物救护科普基地之一——湛江溢鑫源水产科技有限公司，海豚在冰库冷冻期间，包括珠海长隆在内的多家机构与该公司CEO梁爱洲取得联系，希望借此样本进一步了解中华白海豚的生殖系统，推进鲸豚类人工繁育项目。
而后，海城鑫弘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接手了此次白海豚尸体转运及标本制作，此前该公司曾承担多次鲸豚搁浅个体的标本制作任务，与珠江口白海豚保护区等地有过合作。该公司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预计不会对这头搁浅白海豚进行尸体解剖。
王敏幹认为，解剖、分析白海豚尸体意义重大，不仅能了解白海豚生前的健康情况，还能揭示它们所处环境的变化以及人类活动对其造成的影响，这些研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找到潜在的威胁因素，完善保护措施。
然而，白海豚解剖需由专业的兽医完成，林文治指出，重点是缺乏专业人才和配套设施。“在鲸豚活体搁浅事件更频发的海南，有海洋馆的兽医和当地公益团队联合，形成了相对完善的救助和尸体解剖流程。有关部门也应该更加重视推进死亡海豚的尸检分析工作。”
对此，湛江市海洋与渔业局在回函中表示，该局协调的广东海洋大学在水生哺乳动物研究、海洋生态保护等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科研数据与实践经验，可高效完成样本解剖、病理分析及死因精准判定工作。
2025年以来，李氏社群迎来了3位新生儿。这头未能面世的幼豚，本该是“李村”今年第四次“添新丁”。
白海豚每隔两到三年才能生育一次，孕期约11个月。对整个物种而言，生育机会极为珍贵。
林文治介绍，雌海豚10岁性成熟，新手妈妈育儿能力较弱，前几年幼儿的存活率略低，到20岁左右，身体机能和育儿经验都处在最佳状态。遗憾的是，“LZ-0202”偏偏在这时候遭遇了难产。
“这头雌海豚的死亡，对于已经脆弱的中华白海豚种群来说，可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王敏幹表示，失去一头雌海豚，尤其是正在繁殖期的个体，对整个种群都影响深远。
深海所研究员李松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华白海豚的保护必须在种群尚未跌入“临界边缘”前启动，否则一旦进入灭绝漩涡，就难以挽回。目前，中国境内已知的多个地理种群中，有的仅剩十几头个体，“如果继续得不到改善，灭绝只是时间问题”。
白海豚爱待在河口和近岸海域，这里有它们熟悉、适宜的水体环境和食物，但此处的人类活动频繁、经济活跃，也代表着更多环境污染或人为侵扰的可能性。
而白海豚“安土重迁”，对栖息地忠诚度高，长江江豚的迁地保护经验，也很难应用在白海豚保护上，因为不存在类似长江“故道”那般可替选的栖息地。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人类侵占一寸，白海豚家园就减少一寸，只能原位保护。
林文治强调，对于“李村”这类小型白海豚社群，当前最紧迫的工作就是栖息地保护。“出生很重要，但活下来更重要。要活到性成熟、成为可以繁育的个体，对于延续种群才有意义。而这离不开健康的栖息环境。”林文治说。
据《广东年鉴2023》记载：湛江三面临海，海域面积2.1万平方千米，在广东省内排名第一。辽阔的海域既是白海豚的重要栖息地，也为发展海洋经济带来优势。
2025年以来，湛江积极地推进现代化海洋牧场建设，根据湛江发改局介绍，相关项目已完成投资7553万元，广东省雷州流沙湾海域农发海洋牧场建设项目已完成第一批礁体阶段验收工作。
李松海指出，对于海洋牧场、滨海旅游等项目是否占用中华白海豚的核心栖息地，应开展充分的调查研究和评估，“应该在经济建设与生物多样性保护之间找到平衡”。
湛江市海洋与渔业局答复南方周末记者时表示，未来将持续改善中华白海豚栖息环境，开展近岸水产养殖设施“疏近用远”，推动水产养殖向深远海发展。同时，整合渔政、海警、环保部门巡查力量，加大对涉渔违反法律法规行为的打击力度。提高救护的应急反应，加强救护能力的建设，提高救护成功率。
关于湛江种群数量与动态，该局表示，由于技术限制和资料欠缺，目前暂无雷州半岛中华白海豚确切的权威数据。
林文治建议，从种群管护的角度，有必要在当地成立相关机构，承担日常的种群监测、取样、死因鉴定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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